谷子

　　1942年秋，一场血战后，国军败退，日军占领克州全境。航泽镇的渔夫老徐，很快成了乡亲们眼中的败类。

　　老徐家几代打鱼为生，住在江边的小茅屋里。他是独子，没读过书，年近四十还没成家，划着一条船在芝山江上撒网打鱼，和60多岁的老娘勉强度日。在乡亲们眼里，老徐是个安分胆小的人。维持会刚成立，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老徐却主动要求加入。维持会的头目因为一时很难招人，就收下了他。

　　在维持会长看来，老徐是个窝囊废，不会打骂人、不会拍马屁、不会计算，在地面上方向感也很差，所以那些给日伪军带路、上门征收钱粮的事，统统干不了。好在老徐划船技术一流，还算有点特长。老徐经常被派活，在江上运人、送货。

　　老徐的老娘经常向儿子诉苦，她去集市卖鱼时，顾客少了很多，有几个人当面冷嘲热讽，说她养了个“有出息”的儿子，说不定维持会会给他分个老婆。老徐傻笑，“娘，我还被人扔石头了呢，头上砸了好大一个包。”

　　初冬的一天，老徐得到一个任务，去40多里外的花马镇运粮。他独自划船去那里，日军和维持会对他十分放心，没有派人在船上监视他。晚上到达花马镇偏僻处，老徐停下船，到舱中揭开木板，一条大汉跳了出来。

　　“张连长，上岸后翻过那座山，就出了敌占区了。”老徐说。

　　“老徐，跟我一起去找部队吧。要是这事被他们发现，你会有大麻烦的。”

　　“不行，我还有老娘要照料呢。”老徐说：“你快走吧，耽搁不得。”

　　张连长握着老徐的手，好一会儿才放开，“老徐，我们会打回来的。到时候我请你喝酒！”

　　老徐不领情似的又催促道：“快走吧，鬼子要是追上来，我就白忙活了。”

　　张连长走了，老徐看着他的背影隐没在夜色中。

　　一个多月前，老徐在江中救起负伤的国军张连长。此时国军大部队已经撤退，日军先锋刚到达航泽镇。老徐将张连长藏在江边密林中的一个窝棚里，每天悄悄去送饭。趁着运人运货上城里的机会，他偷偷给张连长买了药。张连长的伤渐渐痊愈，体力也恢复了。这次老徐终于逮到一次机会，将张连长送出了敌占区。

　　从花马镇运粮回来后不久，老徐在江边扛麻袋时，从一丈多高的土坎上摔了下去。这一跤摔得够狠，用镇上人快意的话来说，老徐是“把狗腿子都摔断了”。老徐躺在床上动弹不得，除了小船和渔具，家里值钱一点的东西都卖了，用来看病买药。干活还不错的“窝囊废”变成了彻底的废人，维持会长从此不理老徐，一次都没去看他。

　　半年后老徐伤愈，瘸了左腿，只能慢悠悠划着小船在近处打打鱼，他的老娘拿着小鱼小虾到集市上卖，日子比以前还惨淡，两人勉强糊口，好在乡民的讽刺挖苦渐渐少了。

　　1945年8月，日军战败，国军收复克州，为敌军效力过的人个个惶恐不安。老徐赶到克州城里，大街小巷四处找，还真让他找到了张连长的部队。部队上的人跟老徐说，1942年底，张连长在赶回部队途中遭日机扫射，中弹牺牲。非常可惜，当时张连长离部队只有20里路，他将身边的平民推进沟里躲避，身中两发机枪子弹，连一句遗言都没留下就牺牲了。

　　老徐听了半晌无言，划着小船回到了家中。

　　维持会长被抓，人人拍手称快。随后调查人员来到老徐家，发现人去屋空。江边的小船还在，好像等着主人划着它去打鱼。

　　许多年后，航泽镇上有个养蜂人去北方，在黄河边的一个小镇看到有个鞋匠很像老徐：腿是瘸的，有个很老的老太太给他送饭。养蜂人上前问鞋匠是不是航泽镇的渔夫老徐。鞋匠一脸木然，看着养蜂人好久也没开腔，像是听不懂他满口的南方话。

　　养蜂人回去后跟镇上的人说起这事。有人问他鞋匠瘸的是不是左腿，他抓抓头说没留意。此后，关于渔夫老徐的话题，航泽镇上无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