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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版:人文周刊|橘颂

永远的戏台

  徐红梅

  家乡那热热闹闹的戏台,一直是我难忘的。

  戏台位于村祠堂内。三十多年了,我重新站在戏台下,祠堂变小了?戏台变小了?打闹嬉戏的小伙伴呢?推推搡搡的年轻人呢?戏台下,似曾相识的脸那么苍老,头发已花白,双手搭在膝上,干瘦,唯有神情未曾改变,那么安静而专注。也有年轻的父亲驮着幼子,立于一侧。

  戏台还是原来的戏台。

  台上,帷幕徐徐拉开,一声鼓点后,大锣小锣一阵紧似一阵,声声敲打在心上。随即是抑扬顿挫的二胡声和清脆的铜钹声,一个武生身着铠甲而出,只见他长矛在手,飞旋着身子,背上白色靠旗飞扬。随后,一黑脸大汉飞驰而出,只听大喝一声,两人开始打斗。鼓乐声阵阵,观众一下子被带到天昏地暗的厮杀中。再听一声惊叫,黑脸大汉败退,隐入台后。听说背旗在、主将在,将士们就有了主心骨。白色的靠旗下,台上的武生英俊无比。

  这是那天正本开场前的小插曲《罗成投唐》。

  我不由得想象当年李世民在洛阳城下以三千人大败窦建德十万大军的壮观场面,千年时光在鼓乐声中,在粉墨登场的飞旋中慢慢滑过,曲终人散,重回眼前。

  眼前,是热热闹闹的戏台,两侧的厢房内,演员进进出出,换上一身戏服,他们就成了戏中人。这一台台戏,将祠堂多年的冷寂驱尽,繁华重现。祠堂门楣处“锡嘏堂”几个大字依旧苍劲有力,祠堂外,各色摊位摆成一条长街,我一眼就看到了庆宝家的馄饨摊,一年又一年,从祖辈到孙辈。

  庆宝,瘦瘦小小的老头,馄饨皮擀得薄如纸片。当年,一只煤炉、一口大钢精锅,热水沸腾,他立在案板边,左手拿起一张馄饨皮,摊在掌心,右手用细竹片戳一点肉末,在馄饨皮上飞快一点,馄饨皮在手心轻轻一捏,很快,案板上已是一堆包好的馄饨。递上毛票点了一碗,他扒拉了十几个馄饨抓起投到锅内,盖上盖,拿过一只大白碗、一个调羹,挖一块猪油,倒几滴酱油,抓一撮葱末和干红辣椒末,撒些许味精和胡椒粉,打开锅盖,用漏勺飞速捞起馄饨装入大碗。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令人眼花缭乱。当热气腾腾的一碗馄饨端到面前,那一刻,让我温暖又满足。

  那时,我还在村头上小学,日子很慢,很单调。逢年过节,假如有道情或是婺剧,再来一碗香气扑鼻的馄饨,乡村的生活一下子鲜活起来。

  唱道情的身着长衫,左手握两块竹板,抱着蒙皮竹筒,边用手指敲筒、以竹击节,边唱着曲,有本有段,让人沉醉。那一刻,整个戏台都是他的。

  戏班子来了,大队备上米面数袋,或足够钞票,好菜款待,腾出宽敞的房间给他们住。节日当天,给他们发红包、香烟,中场又加了戏。

  村里做戏的消息,众口相传,很快方圆几里皆知。赶戏胜于赶集,无论路远近,乡民硬是走来,家家户户添米做饭、炒瓜子花生,场场结束,戏台下果壳成片。路远的在亲戚家留宿,板凳架着一块木板,稻草一铺,屋门一关,济济一堂,暖烘烘。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可不管过去多少年,人在戏在,热闹就在。

  我一直记得乡间那些人们津津乐道的剧目,《打金枝》《秦香莲》《狸猫换太子》,是乡下人耳熟能详、百看不厌的。那些故事宣扬忠孝伦理,讲述爱情,反抗封建婚姻和旧礼教,结局总是花好月圆。那唱腔风格柔婉,通俗易懂,服饰更是让人物特色鲜明。我印象最为深刻的是秦香莲那素布青衣的苦情,与公主凤冠霞帔的高贵,未开唱就已带来强烈的视觉和情感冲击,还有《狸猫换太子》中曲折离奇的故事演绎。

  儿时,我总听母亲说“宁要讨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后来想起,总把它与这些戏的桥段相连。每次说着说着,母亲便会提及她儿时的旧事,那时外公在外居多,外婆怀孕后,母亲跟着外婆四处“流浪”,东家住一晚西家借一宿。生下了小舅舅后,母亲抱着裹着单衣的小舅舅去学校讨衣服,一位好心的女老师送给她好几件衣服。说到这里,母亲已潸然泪下。母亲说她吃过太多的苦,有了我们后,她发誓不能让孩子走她的老路,再苦再难也要供我们上学,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

  大字不识的母亲有着不一般的气度和胸襟。她为人严厉,对我们极少表露柔情,唯有在教育一事上,从不重男轻女,让我们终生敬佩。

  一晃就是三十多年,母亲早已两鬓斑白,谈及当年的“誓言”,母亲仍是满满自豪。这次村里做戏,她早早就把被子晒了又晒,多次嘱咐我们一定要回家住上几晚,看几场戏。母亲不知道的是,接到她的电话,我的心就已飞回了家。我是多么想念那松松软软有着太阳味的花被子,想念灶间烟火中母亲端出的饭菜,想念庆宝摊上热气腾腾的馄饨。

  感谢那个热热闹闹的戏台,让我和父亲母亲再次挨坐着,口袋里装着一大把瓜子,鼓乐声响起,远去的梦又回来了。